苏东坡与齐白石,一个活在北宋,一个生于晚清,相隔八百余年;一个出自书香门第,二十二岁即高中进士,一个世代务农,二十七岁还是半文盲;一个终身吃皇粮,曾经官居显贵,一个一辈子没进过官场,全靠卖画刻印养家糊口。然而,外表反差如此巨大的两个人,在文化人格上却有着惊人的趋同性——苏东坡诗、文、书、画样样精通,齐白石则诗、书、画、印堪称四绝,而且两人同样都是在生前就已享有巨大声誉。很少为人所知的是,木匠出身的齐白石,终其一生都是大文豪苏东坡的“铁杆粉丝”。
齐白石 东坡赏砚图
廿七年华 初识苏门
在齐白石于1933年公开出版的第二部诗集《白石诗草二集》中,有一首题为《往事示儿辈》的诗:
村书无角宿缘迟,
【资料图】
廿七年华始有师。
灯盏无油何害事,
自烧松火读唐诗。
自注曰:余少苦贫,二十七岁始得胡沁园、陈少蕃二师。王仲言社弟,友兼师也。朝为木工,夜则以松火读书。
类似“廿七年华始有师”这样的诗句,在齐白石诗集中有多处,这都源于齐白石对自己二十七岁那年拜胡沁园为师、发愤学习诗文的深刻记忆。齐白石因家境贫寒,幼年只读过半年私塾即辍学,后以雕花木匠为业。二十岁时,他偶然从一个主顾家看到《芥子园画谱》,遂借来临摹,从此也接一些为人画像的活计。当地绅士胡沁园对齐白石的才能颇为赏识,提出收他为弟子。齐白石后来在《白石老人自述》里深情回忆这段经历:
寿三爷(即胡沁园)……还问我:“愿不愿再读读书,学学画?”……我说:“只怕我岁数大了,来不及。”寿三爷又说:“你是读过《三字经》的!‘苏老泉,二十七,始发愤,读书籍。’你今年二十七岁,何不学学苏老泉呢?”
胡沁园是将齐白石带上诗画专业学习道路的第一位恩师,他提到《三字经》里的苏老泉,即苏东坡的父亲苏洵。苏洵早年因家境优越,不肯用心求学,至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读书,并亲手培养了苏轼、苏辙两个杰出人才,最终父子三人同列“唐宋八大家”,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佳话。
从齐白石的人生经历来看,这很可能是齐白石第一次得知苏家的名号。也许是因为与苏洵一样二十七岁才开始发愤读诗书,使得齐白石对苏家父子有了莫名的亲近感。从此以后,他越来越被苏门三杰,尤其是苏东坡的才华与人格魅力所吸引。
东坡诗文 烂熟于心
苏东坡一生勤于著述,流传至今的作品数量十分惊人,计有诗2700多首、词近400首,各体文章逾2000篇。对于东坡诗文,一般人所知晓的无非是那几篇脍炙人口的名作,除了专门从事苏东坡研究的学者,很少有人能通读东坡全集。然而,齐白石却做到了对苏东坡许多冷僻诗文信手拈来。
《借山吟馆诗草》是齐白石于1928年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诗集,其中有一首题目很长的诗——《甲寅雨水节前数四日,余植梨三十余本,一夜因读东坡与程全父书,“求果木数色,太大则难活,小则老人不能待。”余感以诗》:
老馋一啖费经营,
稳把烟锄世味轻。
遍种园梨霜四角,
只愁头鬓雪千茎。
盗桃臣朔饥无补,
怀橘儿郎壮可耕。
斛米若售木竹石,
十年肠里作雷鸣。
自 注曰:东坡《枯木 竹石》,月须米五斛,酒数升。以十年计。樊鲽翁先生为余评定画价,尝借用此事。
苏东坡写给程全父的那封信,在东坡文集中属于不太吸引眼球的。齐白石这首诗以之为引子,足见其对东坡作品的熟悉程度。另外需要指出的是,这种不拟诗题,直接以作诗原委为长题冠于诗首的做法,明显也是从苏东坡那里学来的。
《白石诗草二集》中有一首《望云》诗,诗前有序写道:“一夜,梦读苏东坡‘死后犹忧伴新鬼’句,感动涕泣,因泣而醒,泪犹盈眶。明日游西山,登其巅,南望浮云,有思亲舍。”梦里都在读东坡诗,可见齐白石对苏东坡痴迷到了什么程度。
齐白石是篆刻大师,一生治印数以千计,他的许多自用闲章,都是借东坡诗句抒发自己的怀抱与感慨。比如朱文印“我生无田食破砚”,是齐白石早期学习丁敬、黄易时于1898年刊刻的。这句诗出自苏东坡的《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(之一)》。朱文印“身健穷愁不须耻”也是这一时期的篆刻作品,印文出自东坡诗《将至筠,先寄迟、适、远三犹子》。又如白文印“尽携书画到天涯”出自东坡一首小诗《徐熙杏花》:“江左风流王谢家,尽携书画到天涯。却因梅雨丹青暗,洗出徐熙落墨花。”东坡诗《初到黄州》有句“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”,白石借来刻朱文印“好竹连山人家”;东坡诗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(其五)》有句“故乡无此好湖山”,白石略作变更,刻朱文印“故乡无此好天恩”。如此甚多,不胜枚举。
东坡所好 白石同趣
齐白石之所以能成为苏东坡的“铁杆粉丝”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人天性极为相似。苏东坡虽曾身居高位,但因喜仗义执言,“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”,所以既遭到王安石“变法派”打击迫害,又被司马光“保守派”所排挤,一生三次被贬官,一次比一次贬得更偏远。齐白石则因其“胆敢独造、超出千古”的艺术品格,他的画作受到同行奚落挖苦,在北京画坛上长期处于被孤立的状态。齐白石有一方白文印“一切画会无能加入”,反映的就是这种处境。好在逆境不但没有压垮苏东坡和齐白石,反而最终铸造出两座奇伟瑰丽的文化丰碑。
相似的天性必然会培养起相近的审美趣味。在自己绘制的一幅《怪石兼水仙花》图上,齐白石题诗:
小石如猿丑不胜,水仙神色冷如冰。
断绝人间烟火气,画师心是出家僧。
自注曰:《东坡集》,《杨康功有石状如醉道士》诗中,有猿化石故事。
齐白石的画作及题画诗,以怪石、顽石为主题的还有《水仙怪石》《顽石牡丹》《石头兼蝴蝶兰》等多幅、多首,可以说对怪石情有独钟,而这简直与苏东坡一般无二。除了上述齐白石诗注中提到的《杨康功有石状如醉道士》诗之外,苏东坡还写过《咏怪石》《怪石供》《后怪石供》《寄怪石石斛与鲁元翰》等大量吟咏怪石的诗文。东坡善画,流传下来他的画作目前所知只有三幅,其中两幅以怪石为主题,一为《潇湘竹石图》(现藏中国美术馆);另一幅为《枯木怪石图》(又名《枯木竹石图》、《木石图》),前引齐白石《甲寅雨水节》诗里的“斛米若售木竹石”和自注里的“东坡《枯木竹石》”,均指此画。
苏东坡和齐白石所称的怪石,“其质虽丑,有奇特气”,往往因为过于出众,无法派上低层次的用场,从而被世俗所鄙弃。齐白石刻过一方朱文印“行高于人众必非之”,又有两方印(朱文、白文各一)“流俗之所轻也”,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。可以说,正是相同的品格与遭遇,使苏东坡与齐白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“怪石”作为讴歌礼赞的人格意象。
除了价值观与审美标准的一致,两人在生活经历上也颇有相似之处。苏东坡曾纳一侍妾,名朝云。据苏东坡亲撰《朝云墓志铭》及《悼朝云诗并引》,朝云“事先生二十有三年”、“卒于惠州,年三十四”,“始不识字,晚忽学书,粗有楷法”。朝云曾生一子,名遁。满月时,举办洗儿会,东坡作诗一首,题为《洗儿戏作》:
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
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与东坡经历相似,齐白石在年近六旬时也置一副室胡宝珠,年十八。胡宝珠本不识字,跟随齐白石后,开始学画,“画些花草、鸡鱼,渐渐也画出了一点味道。”据《白石老人自述》,1923年农历十一月十一日,“宝珠又生了一个男孩,取名良已,号子泷,小名迟迟。这是我的第五个儿子,宝珠生的次子。”大概是齐白石找算命先生看了迟迟的八字,算命先生奉承称此儿前途无量,于是齐白石特地写了一首诗来记此事,诗题《有人相迟迟后必贵,喜纪以诗,兼示如儿》:
尺长襁褓小儿童,万首诗篇六一翁。
无难无灾到卿相,莫羞阿父是银工。
诗中“无难无灾到卿相”很明显是从苏轼《洗儿戏作》中的“无灾无难到公卿”句化出。
东坡画论 白石心服
其实苏东坡除了作画以外,还提出过许多精妙的绘画理论观点,对后世文人画持续产生着深刻影响。齐白石“衰年变法”,“自创红花墨叶的一派”,形成了别具一格的画风,其中就有东坡画论的影子。
齐白石从木匠改行作画,拜胡沁园为师后,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。到北京以后,陈师曾向他指出,“工笔画梅,费力不好看。”齐白石遂以花卉画为切入口,改换画法,其指导思想是突破单纯追求“形似”的传统窠臼,使自己的画作具有“超凡之趣”,这正与东坡画论的观点相吻合。
《己未日记》(齐白石1919年日记)八月廿三日有这样的记载:
余尝见之工作,目前观之大似。置之壁间,相离数武观之,即不似矣。故东坡论画,不以形似也。即前朝之画家不下数百人之多,瘿瓢、青藤、大涤子外,皆形似也。惜余天资不若三公,不能师之。
“工作”即工笔画作,也可理解为工匠之作。这种画作将注意力主要放在具体对象的细部刻画上,却不能把握整体的神采。
“东坡论画,不以形似”并非不要求“形似”,而是将“神采”、“气韵”作为绘画的最高追求,让“形似”服 从 和 服 务 于“神似”。苏东坡在《又跋汉杰画山二首》(之二)一文中对此有具体阐发:
观士人画,如阅天下马,取其意气所到。乃若画工,往往只取鞭策、皮毛、槽枥、刍秣,无一点俊发,看数尺许便倦。汉杰真士人画也。
苏东坡在这里把士人画(即后世所称文人画)与画工之画加以对比:士人画并不局限于具体对象,而是“如阅天下马”,然后把其中最杰出者的体貌特征、精神气质提炼、表达出来,让人看了不禁心驰神往、越看越想看;画工却只盯着马鞭、马槽、马的草料这些形而下的东西,只想着精准传递这些细节,画出的马没有精气神,让人多看生厌。
经过数年的反复实践与思考之后,齐白石对此也深有体会。在1925年的一篇《画记》中,齐白石记录下自己的心得:
凡画须不似之似。全不似乃村童所为,极相似乃工匠所作。东坡居士诗云: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”即可证识字人胸次与俗殊酸咸也。
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。”这两句出自苏东坡诗《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》(其一)。齐白石在这里抓住了苏东坡画论的核心思想,即“不似之似”,并进一步阐释为“全不似乃村童所为,极相似乃工匠所作”,也就是要在扎实的工笔技巧、造型能力的基础上追求“神似”。止步于这个基础,只能算工匠;不打好这个基础,直接追求所谓“神似”,则只会流于荒疏狂怪。
齐白石一生画过多幅以苏东坡为主题的画作,在其中一幅《东坡图》上,他题写了这样一首诗:
平生君最轻余子,
余子何尝不薄君?
若以才华作公论,
此翁随处合孤行。
这是对苏东坡的写照,又何尝不是齐白石的自况?穿越800年时空,两个伟大而孤独的灵魂惺惺相惜。
(原标题:古人微妙在胸中 作为苏东坡“粉丝”的齐白石)
来源:北京晚报 作者 张德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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